某个燥热到不行的午后,微信突然弹出一条信息:
“兼职活动需求:
上午班次:: - :
下午班次:: - :
工资待遇:元/天,有任务,个公众号关注。
简单的沟通后,我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。就这样,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“地推”。
工作的第一天,我提前五分钟到达了约定地点。又等了约十几分钟后,市场部的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,是个看上去挺和气的胖子,一直在大喘气,我们暂且叫他老项吧。
老项从某个盒子里拿出了一件有点皱的工装,对我说:“你先去换衣服吧。”
等我换完衣服之后,老项已经将今天扫码关注的赠品拿出来了。它们分别是,“乡村风花朵朵马克杯”,有死亡芭比粉,tiffany 蓝,和绝望香芋紫三个颜色;高露洁牙膏;以及自制的桌面小收纳盒。
“对了,牙膏和收纳盒是扫码关注就送的,马克杯则需要转发一篇推广文到朋友圈才可以,记住了哦。”老项对我说。
一开始的工作似乎还算顺利。很快,第一个有“意向”的客户就出现了,是一位大概三十多岁的美国人。他似乎对我们的展示牌非常有兴趣,而我迅速理解了他:这是某种在异国他乡发现新鲜事物的求知欲与好奇心。
我顺势问他是否有微信,并说只要关注公众号,就能获得一个赠品。
得知有礼物之后,他欣然的关注了公众号,而且在信号极差的商场负二楼依然努力地打通了老婆的电话,和她沟通了一下家里是否需要这项服务以及具体要选哪个赠品。最后,他留下了他的姓名与联系方式。
“老婆,现在有牙膏,杯子和一个盒子,你想要哪个啊……喂,你听到我说的吗?”他用蹩脚的英语向电话喊道。
老外走后,工作就没有那么顺利了,周五上午出现在商场的人都不遗余力地展示着他们的冷漠。两个小时后,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招聘微信号背后的主人——“不高兴“。
原来“不高兴”在公司里负责招聘和监管兼职,他个子不高,一双窄小又无神的眼睛让他的整张脸显得暗淡,属于那种扔在人群里你绝对不会发现他的类型。几天的相处里,他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,和时不时还能插科打诨的胖子老项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在下午的点过分,我终于迎来了另一位兼职小伙伴——风风火火而至的姑娘“丸子头”,她长得不错,画着精致的妆,皮肤吹弹可破。
“我还担心那两个狗会骂我呢,一来到看到只有你在,我就放心了。”这姑娘是个自来熟,十分健谈。我问她平时正职是什么。她说“没正职啊,就天天睡觉,偶尔找份兼职呗,否则在家呆着实在无聊。”
接下来的相处中我发现,“丸子头”是个有点“精分”的女生,她一边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柔柔地推广着公司的产品、发放赠品,一边转过头骂道:“妈的,热死老子了!”“我靠,刚刚走过的那个人是个神经病吧?”
实在骂烦了,她就默默对那些了解了一大通但最后没有关注的人翻着大白眼。
下午时商场的人不是很多,我和“丸子头”便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,她说“不高兴”和老项组了个群,里面有她和一些常来做兼职的妹子,“这帮男的可喜欢在群里开车了!”
“哦,其实他们负责地推还是很容易能认识女学生的,一般也都是大学生干这个,”
“认识啥啊,质量都不咋地,能来做地推的,能好看到哪里去?”丸子头大大咧咧地回我。
我顿时有点不悦,感觉自己被划分到了“质量不好”的群体,但仔细想想,她的话也不无道理。地推对于年轻人而言似乎是最没有门槛的兼职之一,无需经验、证件或者资格证明,甚至无需任何技能。再说直白一点,哪怕啥技能都没有,面容姣好或身材有优势的汉子妹子们,也能找到礼仪/网拍之类的更为高薪的兼职。
终于熬到了五点,我的嗓子阵阵发疼,疲累中的我终于迎来了又一位“意向客户”,她对我们的业务表达了极大兴趣。我连忙邀请她留下电话。她拒绝了,但主动要求加我的微信。
后面我随手翻了翻她朋友圈:一天、条,%是产品广告和鸡汤语录,%晒自己的优越生活,各种高端酒店,会所,餐厅……
好吧,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——啊,这人是微商啊,她大概就只是想加我的微信!
这就是深圳啊,我们所在的购物中心,背后是全城知名的富人区。三天前,限价下万一平的楼盘新天鹅湖开盘。而在商场的负二层, 有为了元苦苦站小时,喊得嗓子都哑了的廉价劳动力,和为了一只免费牙膏驻足的行人与极富进取心的微商。
等我终于拖着两条疲惫不堪的腿走进地铁站时,我发现自己已失去了一些平时的“体面”和行为准则。比如使出百米赛跑的速度,在地铁里抢占了为数不多的座位,并对旁边站着的小孩子选择性忽略。
第二天我从床上迷迷瞪瞪起来时已经点半,我再也没有打扮的动力和精力,匆匆化了个口红就去上班了。
周六早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,但对我们的业务感兴趣的依然寥寥无几,大多领了赠品便跑。这些都还好,最怕那些有着充沛的求知欲但完全不是目标客户的人们,费尽口水地解释了半天,他还要和你聊“此项业务在大陆发展的潜力和前景”或者“香港与深圳市场需求与观念对比”。
如果说昨天工作时我尚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,到了今天我已快成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。“扫码免费领取哦!”“关注即可无需注册,绝无信息泄漏。”“麻烦这两天不要取关哦!”
“你好扫码免费领取哦,关注即可无需注册!”在我第n次向来人说起这句话时,面前的女生愣了一下,又看着我问道:“请问某某某的兼职是在这边吗?”
原来是新的兼职小伙伴来了!我立马来了些精神,忙把衣服和工牌递给她,又给她解释了下具体的工作流程。又过了一会儿,第三位兼职到了——是个皮肤黝黑的男生,个子不高,叫阿力。紧随而至的则是今天的监工,姓潘。穿着一件白色polo衫,狭长的眼睛里透着精明。
老潘自称是公司的总监,一来便给大家恩威并施:“昨天的话数据不大好,但我们也理解,昨天还是工作日嘛。今天商场人流量大,好好干,我今天是有权力给你们争取奖金的。”
我们几个连连附和,也许是因为老潘给我某种“满是套路”的感觉,眼前仿佛有人用绳子吊着肉,吊在了狗的面前,那块肉油亮亮的,脉络分明。
几个兼职各自自我介绍时,我问阿力是深大的吗,他说不是。又沉默了半晌,只说自己在广州的大学城那边。我们便也识趣地没有再问。
又过了几小时,我们几个渐渐熟络了起来,开始聊起彼此最近在干什么,阿力告诉我,他刚从大学毕业,学的计算机,一直没有去找全职工作,目前在和一个朋友“合伙创业”,主要做大学生兼职的招募,他们作为信息平台向招聘方和应聘者均有抽成。
阿力告诉我,目前网络平台上的地推类兼职、尤其是展会兼职,都是被第三方平台控制的,你很难找到招聘方。而他这次前来兼职的目的,除了想赚点生活费,还有“拓展人脉”。
“比如下周我在东莞会找一些人去展会做兼职,我负责培训他们和带队。当然,我会从他们的工资中抽取一部分。”阿力解释着他的事业。
“那你有具体的创业计划吗?”我问。
“现在我们有两个大概在人左右的大群,里面都是需要做兼职的人。我还有一个微信公众号,打算现在好好运营,以后利用公众号吸引流量,明年再合并到我们的网站或者APP上。你知道,流量就是钱嘛。”
“其实你学计算机系,会开发APP,在深圳可以轻松月入过万,为什么急着现在创业呢?”我能感觉到他目前经济有些窘迫,便问他。
“那是他们目光短浅,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,”他回答道。
“那……你想创业,更多是出于对钱的渴望呢,还是本身喜欢这项事业,觉得这个项目很有意义?”
“是因为对钱的渴望。”阿力似乎被按到了某个开关,不无感触地说:“我问你,如果你有天家里亲戚借钱,他们对你投来异样的目光,你会怎么想?”
“这个……”
阿力似乎并不那么需要我的答案,自己又接腔道,“我就是穷怕了,总有一天我变得比他们都有钱,然后他们对我歧视的眼光,我也会统统还给他们。”
回家的路上,我关注了阿力的公众号微信,介绍栏中写道:“诚信兼职,远离垃圾,骗子,违法,兼职,公众号兼职,正规都有保障 妈妈在也不用担心我干活拿不到钱啦”(原文如此)
第三天上班时,一到现场没多久,就有位大妈过来进行了“震撼教育”。
她先是转发了文章,又招了自己的两个同乡,都选择了已经所剩无几的杯子,我寻思着要把剩下的杯子收起来留给下午的小伙伴时,好戏开始了,大妈赖在了我们的摊位前,非要我再给她一个杯子。
“你就再给我一个吧,我给你拉来了两个老乡呢!”她犹如一个复读机,在我数次拒绝后依然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同一句话:“你再给我一个杯子,我再给你拉来两个老乡,我还有好多老乡在那边呢……”
正好这时她拉来的另一个老乡也来到了现场,扫码关注了我们的公众号后,这位“杯子控”更起劲了,说“看,我给你拉来了不少顾客吧,你还不送我一个杯子。“
我只好再次和她解释:“老板确实规定一人只能领一个,或者您让老乡把杯子送给您也是可以的。”
她的老乡连忙捂着杯子跑了,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般。她自己又继续在摊位前呆了快分钟,才骂骂咧咧地离开,临走前不忘把“根本不需要”的一支牙膏塞到了自己的包里。
中午轮到我去吃饭时,我几乎忍不住想和餐厅里其他顾客说“麻烦帮忙扫码”——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到了某些销售打鸡血般的恼人举动。在不停向他人推销的过程中,我自己也形成了某种惯性。这时只要再加上一点点利益驱动,人就很容易会做出一些自己之前都无法想象的事。
十几年的教育与理论,原来在体力的限制与重复性工作所形成的惯性下,变得不堪一击,人不可遏止地被环境影响。
回到摊位时,珊珊兴致勃勃地和我说,刚刚“不高兴”和他们说了,这两天只要任务能超额完成,公司会给我们到不等的奖金。
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块往下滴着油的鲜肉,明亮新鲜,在面前晃晃悠悠。
不过连续站了三天,喊了三天的我在此刻大概已是一条废狗了,只恨不得粘在椅子里。没想到“不高兴”和老项竟然躲在了某个角落“监视”着我们,我坐了没一会,“不高兴”的微信就来了:“我们能看到关注时间和粉丝,你今天的粉丝怎么来的,你知道!”
我有点懵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不高兴”没有正面回答,只说“你一直在里面不去推,休息够久了叭!”
这下我也不好再休息了。很快,商场人流又多了起来,我们手上的礼品被送完了。这时“不高兴”再次出现,他主动对我们说:“你们先休息一会吧,礼品马上就到。”
几天的兼职下来我发现:比起赠品,“帮助别人的满足感”带来的驱动更大。前两天我们只是用礼品机械性地吸引关注,第三天我们对每个似乎有点兴趣地人说,“麻烦您帮忙关注一下可以吗?“阿力偶尔还会加上,“我们是兼职,有任务量需求的。”结果明显有更多的人选择驻足关注。
我问珊珊她这几天工作最大的感悟是什么,她想了想,说“大概是见识到了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吧。”我的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了那个试图抢杯子的大妈。
下班时,我把工牌和衣服放到了旁边的储物箱里,又给“不高兴”发了一条微信道别。他回我:“辛苦了。”
回家的路上我的a字裙尾在跑上楼梯的时候“啪”的一声裂开了。清脆的响声也终于和天边烧得像火一般的晚霞,为三天的工作终于画上了并不完美的句点。
结语:
记得读书时看TVB的纪录片《穷富翁大作战》, 几位富翁体验做清洁工、卖奶茶、做小贩、睡“笼屋”的“穷人”生活。
几乎每位富人在刚开始工作时都显得信心满满——知名服装品牌G老板田北辰,在节目之初还能积极地和同住“笼屋”的笼友们交流,第一天当清洁工时还金句频出,大秀幽默感。
但不用过多久,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呆滞,情绪也渐渐变得负面,暴躁,变得和那些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相差无几。在结束工作之后,他们也瘫倒在小小的笼屋里,没有任何思考或者自我增值的动力。
田北辰面对镜头直言:“很奇怪,我这几天只想着要吃什么,我完全没有盼望,我努力工作就为了能吃顿好的。”
大律师Brandon则说,单调的重复性工作让他“像一部机器中的齿轮,不停地转”,看不到前面是否有前途。
富豪们以体验的心态进入工作,也明知马上会回到原本的生活,尚且抗拒不了这种厌恶性工作和重复性工作所带来的绝望感。那些本身就以此谋生的人们,又应如何为未来划开一道口子呢?
第二天,我收到了兼职的工资,一共元,比原本约定的元/天多了元奖金。原来那块吊在狗面前的肉是真实的、可以被咬到的——只是,我们都不想要当狗啊。
那么,不想当狗的人,又是不是,在无形中当了那个给狗戴上项圈,前面挂上肉的人?